自我有記憶以來,外公的家是破破的鐵皮屋,前後院地很大,最早後院種了一大片土芭樂、石榴、龍眼,每年夏天回外公家,最快樂的就是吃軟芭樂,喏,我吃軟不吃硬的個性,就是這麼給養出來的。
前院則種了好多花,玫瑰、圓仔花、雞冠花………我最愛的是房子旁那株,高達3樓以上的玉蘭樹。玉蘭花開時,外公、外婆總帶我拿一把長竿子,綁著鐮刀,外公剪花,我撿花,外婆拿玉蘭葉5朵包一扎,拿到市場賣,而我每天都有香噴噴的玉蘭花,掛在胸前第一顆扣子,衣服沒扣子就掛在耳朵上,聞香終日。
但是外公的家,土地越來越少,我總覺得奇怪,外公家位在大甲火車站那種地王位置,旁邊都蓋大樓了,為什麼獨留這一塊狹長地,有著這麼不起眼的鐵皮屋?何況,地賣給國X人壽、農會,外公不是該發了嗎?為什麼外公外婆還過著這麼寒獊的日子?
媽媽說:「小孩子別問!」
越不能問,就越好奇。以外公的年代,能在台灣受日本教育,還能到日本留學的人,家境絕對很好,可為什麼外公的經濟環境始終不好?看外公的工作如同市場販夫走卒,可他的談吐,怎麼也像「文人雅士」?
外公做過好多很有趣的工作,在我4、5歲時,他跟二舅在龍潭很偏遠的山上,養很大一片的豬,暑假我就跟著外公外婆在山上住,四週最近的鄰居要走路3小時,最近的公車站牌要走路下山1小時,好玩嗎?對小孩的我而言,除了兩三千頭豬很臭外,其他的事都很好玩,晚上真的很清境,星星好清楚,只是我怕蛇。
大人的世界小孩很難懂,也不知為什麼,後來外公又不養豬了,回大甲種葫蘆、畫葫蘆,開冰店,只是,大男人的外公,很少看他在冰店,都是外婆忙進忙出,外公倒是很專注在他的葫蘆藝術。
外公的「家」越來越小,照理,不是應該越來越有錢嗎?可是,他和外婆日子過得還是不好,年紀漸長得我,甚至覺得我爸看不起媽這個娘家。
後來說地賣了,外公外婆搬去跟二舅一起住,我的寒暑假,上國中後也泡湯了,根本就沒機會去跟外公外婆long stay,只有過年過節才回去。
不過幾年之後,突然傳出,外公和二舅媽不合,又搬回原來的家,只是這次改裝成「寄車處」,供通勤族寄放機車、腳踏車。這下回外公家成了不好玩的事,因為要幫忙留守,顧車子,不能到處趴趴走了。
寄車,就是人家來時掛單子,人家走時收錢對車單,其餘的時間滿涼的,我覺得被綁死很無聊,可是,外公卻好似到了天堂。難得過年過節回大甲,外公家總有絡繹來訪的朋友,幾乎是從早上6點,一攤接著一攤吃吃喝喝,直到11、2點才收爐子,總見外婆累的碎碎念,可是受日式教育的外公,總是大男人得喝斥外婆,小女人的外婆,縱是心有不甘,也只得立刻閉嘴。我看不慣外公這樣對待外婆,刺蝟年紀的我,總故意說外公這一家,是「菸酒世家」
我一直以為外公海派,頂多年節時朋友多。直到畢業頭一年,分發到台中縣服務,每天去外婆家吃晚餐,這才大驚,OMG………..外公是天天過酒仙生活,不只朋友,還有對面分局的警員,資深、資淺的,都會來外公這邊邊喝邊聊,不是年節那幾天而已。人在當下才看清,外婆是怎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外公。
外公的綠,簡直綠到令我瞠目結舌的分,任何晚輩,只要在他面前說政府「好」,根本就是自己討皮疼,他的朋友也是一面倒的綠,只有對面的警員來家裡坐時,他才會沉默。他總說我們這些當「老輸」的,都被國民黨洗腦了,我不服,因為自覺沒有顏色,但相較於其他子孫,我知道,外公心裡有比較疼我,好幾次,我出言挺政府,他氣的吹鬍子瞪眼睛,卻沒有像對其他人一樣勃然大怒,了不起只是說「你頭殼被洗壞了。」「年輕人,根本不知道228死了多少人。」
我不懂了至少10年,228到底是什麼?為什麼可以令一個有識老人,看不到政府做了很多事?直到,看了「悲情城市」這部得獎片………….我幾乎是目瞪口呆走出戲院的,那一刻,終於了解外公內心的沉痛,雖然他不是受難者,可對一個重情重意的性情中人而言,經歷身邊的朋友的遭遇,或許,他會寧可自己是沒有受過教育的小人物,那麼,他的感受不會那麼沉痛,不會把自己的心圈禁50年。易地而處,換成我,即使後來的政府確實有做事,我能釋懷嗎?
一部悲情城市,拉近了我跟外公的距離,我不再覺得他頑固難解,雖然我還是不認同他的看法,可我學會閉嘴聽他說,我想,一個被壓抑的讀書人,需要宣洩的管道。
只是,我沒想到,談吐開朗活潑的外公,需要宣洩之處,還真多。也是那一年,我才知道,外公家的地不是外公的,是外婆的有錢妹妹借給姊姊住的,難怪,地賣了,錢不是進外公口袋。奇怪,外婆的兄弟姊妹經濟都不錯,外公就一個哥哥。也就是我伯公,他家更是金碧輝煌,怎麼就外公家不好?這問題,沒有人會回答我,不管我問誰,都是沉默。
前兩天,我終於鼓起勇氣再問媽媽「為什麼?」
媽說:「小時候我們是大家庭,家裡做草帽草蓆生意,在那個時代,日子算是過得相當相當好的;家裡生意是你伯公管帳,你外公專心跑外務,做公關,完全不過問帳。後來生意倒了,賠錢了,才分家,你阿祖還在,他比較疼伯公,因為伯公身體不好,年輕時在日本得肺結核,還是你外公自己去日本把他揹回台灣,送到山上養身體,也因為身體不好,所以外公和外婆是先結婚的,你外婆娘家環境也很好,外婆的爸爸是鐵路局台中站的站長,也算千金小姐,但一進家門,不但要伺候公婆、丈夫,連伯公都是她一手照顧,才把身體養好。所以伯公比較晚婚,那些堂兄弟姊妹都比我跟你阿姨小,就是這原因。分家的時候,你阿祖就用伯公身體不好的理由,把大厝分給伯公,你外公什麼也沒分到,反而分到一堆債務。那時候我大概15-6歲吧,從那開始,日子就過得很苦了。」
「兩兄弟比起來,你外公是做人比較厚道的。當初帳是你伯公在管,家裡是伯公說了算,實際帳如何,只有你伯公知道。分家後,你外公沒說半句話,也不准我們多說。兩家相隔不到5分鐘路程,五十多年來你外公嘴巴不說,只是,他多少心裡悶吧!」
我這才曉得:外公要宣洩的,不只是政治上的不認同,原來,還有兄弟情的薄涼~~~~
六年前,外婆過世後,因為不願意與兒子同住,80歲的外公開始一個人獨居,照樣讓人寄車,收取少少的收入,主要也是有事做。接著,他最疼愛的二舅跑路,85歲,白髮人送黑髮人,大舅肝癌先走了,…………
這陣子,知道外公餘日無多後,全家族的人,一心只祈禱他好走,不要像醫生說的那麼痛苦的走。感謝菩薩保佑,外公好走,雖然感傷,我敢撒嬌、說胡話的長輩都走了,但一方面高興,外公終於可以去找外婆了,或許後半生的紛擾,終可放下。
留言列表